赵嘉恍然回神,身体微微颤抖,不知不觉间,面上一片潮湿,双眼被咸涩的泪水遮挡,触目所及尽是一片朦胧。
祭台上,老者俯身下拜,赵嘉迈步上前,手捧祭文投入火中,随后抓起一颗匈奴人的首级,用力掷入火堆。
刹那之间,一切情绪都被引燃,卫青蛾、虎伯、熊伯、青壮、妇人、少年……每一颗首级投入,火焰都会跳跃飞蹿,仿如死去的英灵感到生者的怀念,籍此重返人间。
赵信和赵破奴望着火焰,想到几乎找不全尸首的阿蛮三个,禁不住失声痛哭。
在草原流浪时,他们没哭;被牧民追杀时,他们没哭;和匈奴厮杀时,他们同样没哭。然而,望着熊熊烈焰,想到逝去的同伴,他们再也抑制不住泪水,当场泣不成声。
公孙敖按住两人的肩膀,同样眼圈泛红,声音哽咽。
卫青和阿稚几人站在火堆旁,面容被火光映红,看向哭泣的少年,眼底映出不该属于孩童的悲伤、坚毅和成熟。
火焰冲天而起,夜空似被染红。
老者走下祭台,全身大汗淋漓,挺直的背脊再度伛偻。
“谢长者!”赵嘉深深拱手。
在他身后,众人面带泪水,皆肃然向老者下拜。
老者微微颔首,由少年搀扶着走到火堆旁。他要在这里守着,确保祭品烧尽,火焰燃至天明。
“季豹。”赵嘉哑着声音唤来健仆,让其取羊皮来,为老者遮挡寒意。
孙媪送上热汤,老者摇头婉拒,不能视的双目睁开,灰白的瞳仁倒映火光,仿佛透明一般。
赵嘉裹着一张羊皮,走到老者身边坐下。村人们同样没有离去,或互相依偎,或独立一旁,共同守着火堆。
哪怕寒冬已过,夜风依旧冷得彻骨。
赵嘉坐在火堆旁,身上裹着羊皮,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。
卫青和阿稚一起走过来,在赵嘉诧异的目光中,主动靠进他的怀里。两人动作一致,都是手臂抱在身前,小脸紧绷,耳朵微微泛红,许久不发一言。
赵嘉笑了,用羊皮裹住两个孩子,轻声道:“谢谢。”
卫青和阿稚仍没出声,抓住赵嘉的衣襟,手指用力,迟迟都不肯松开。
卫青蛾又取来一张羊皮披到赵嘉身上。单手按住赵嘉的背,像幼时一样轻轻拍着。卫夏卫秋守在卫青蛾两旁,像是两道沉默的影子。
不知过了多久,沉默忽然被打破。
一个豆蔻之龄的少女扬起声音,唱出边塞独有的调子。
少女声音清亮,歌声中夹杂着哭音。
她的阿翁死在匈奴人手里,阿兄受了重伤,勉强保住一条命,手臂却废了。阿母让她不要哭,告诉她云中的汉子皆当如此。
燕赵之勇,秦风之烈,纵使岁月轮转,朝代更迭,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从未曾改变。男儿战死还有妇人,妇人死去还有孩童,他们从未向强敌示弱,更不曾屈服!
仇必当报,恨终须偿!
以血还血,以牙还牙!
只要一息尚存,就要拉着恶贼一同去见阎王!
少女的声音随风飞旋,流淌在夜色之中。
赵嘉抱着卫青和阿稚,仰视漫天繁星,眼眶发涩,再流不出一滴泪水,胸中却有烈火狂燃。
“终有一日,我汉家将马踏草原,将匈奴斩尽杀绝!”
篝火燃烧整夜,直天边翻出一线鱼肚白,柴堆中的火苗方才熄灭。
“全部碾碎,埋入地下。”巫站起身,指挥众人将残留的黑灰骨渣深埋地下。其后拆除祭台,在曾经献祭的地方砸下一排木桩。
“长者,还请停留半日,用过饭再行。”
赵嘉诚意挽留,却被巫者婉拒,言其将往云中城,主持另一场祭祀。
见状,赵嘉不好强求,只是请其慢行一步,让公孙敖和赵信几个去厨下取来新制的蒸饼和肉干,又让虎伯开库房,取来装好的粟菽,一同送上老者的大车。
待到一切妥当,赵嘉骑上枣红马,将老者送离畜场。行出近五里,目送大车消失在前方,方才调头返回。
不想刚刚调转马头,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
赵嘉回头看去,见是一队骑兵从云中城的方向驰来。为首者一身黑甲,腰间配有长刀,马背还挂着一把强弓。
“三公子?”
认出来者是魏悦,赵嘉面露诧异,不等迎上前,前者已经拉住缰绳,放慢速度,策马走了过来。
赵嘉翻身下马,就要向魏悦行礼。
魏悦却拦住赵嘉,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将他拉到身前,翻开还缠着布条的手,眉心紧皱。赵嘉试着抽了两下,结果都没能抽回来,莫名的有些尴尬。
“还有何处受伤?”魏悦问道,脸上不见平日里的笑容。
“没……不重,都好了。”赵嘉本想否认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这也怪不得他,一旦魏悦认真起来,压力实在非同一般。
谁能想到,笑起来温和儒雅、如春风拂面的魏三公子,一旦面无表情,当真会让人头皮发麻,从头顶冷到脚底。
确定赵嘉说的是实话,魏悦才舒了一口气,松开赵嘉的手,脸上重新浮现笑容:“我听阿翁说了,阿多率乡人迎敌,挡住潜入郡中的匈奴,立下大功。”
伊稚斜大军退去,魏悦奉命追袭,率麾下骑兵一路追到草原,斩首超过两千级。还是遭遇伊稚斜本部,斥候又发现另一支匈奴大军,魏悦才不得不率军折返。由于追得太远,昨日刚刚返回云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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